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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桃花酒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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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桃花酒釀

李正對李秾的身世知之不多, 但知道她少時流亡京城便已是孤女,早就已經沒有家人了。她說想家,是真的在想念誰, 還是內心悲苦想要找個托付。

“對不起娘子, 我枉自作為醫者,卻沒有照料好你的身體。”

李秾沈寂許久, “李兄,我也很想找個人來怪罪。但若是那樣,我豈不是頑疾之外又添昏聵?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些年已對我費了太多心力。”

西邊天一顆黃色的星子拖著長尾,在眼前倏地墜落。

“李兄, 其實你早已知道我身體的沈屙了, 對嗎?那, 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呢?也讓我,也讓我……”李秾想說也讓自己早做準備,可突然又想, 面對重疾人要如何準備, 再怎麽準備也是徒勞的吧。

“娘子,我雖然忝列太醫院, 但內科卻不是我所擅,我一直都對娘子的病癥有疑慮, 但不能確診, 因此才邀娘子來鹿臺嶺求端木前輩給娘子診治。非是我隱瞞娘子, 實在是我人力不逮。我在早年曾經幫過端木前輩一個忙, 如今她既然能給娘子診治,我一定請求她給娘子醫治頑疾。醫家不說絕對之語, 人體的天賦秉性也千差萬別,娘子,請你一定,不要放棄。”

李秾回過頭看李正,夜空下李正看不清她的表情。

“李兄,我想請求你一件事。我身體的疾病,想請你暫且幫我保密,不要告知他人,包括……政事堂的趙大人。”

李正能理解她的想法,“是,在下一定守口如瓶。”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我也答應你,不會輕言放棄的,我若是放棄自己,豈不是辜負了兄臺你照料我這些年的心意。”

“那就好,那就好,娘子,雖是夏夜,但山中更深露重,你要不還是回去歇息吧?”

“早些回去麽?我其實,一點睡意都沒有,李兄你先回去睡吧,我還想一個人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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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看了她少時,確認她該是沒有輕生的想法,便遵她的話安靜地回去了。

李秾在山後坐了一夜,沒人知道她什麽時候回去的。第二天一早,李正站在端木青棠的屋外,懇求她為李秾開方,求來求去,端木青棠只說可以繼續服用李正的藥方,再無它話。李秾便做主,離開鹿臺嶺,當日趕回京城。她還有許多事要去做,卻不知道還剩多少時間。

京城暑熱依舊,張功從潁州傳來信件,他已向當地郡守報官,但官府時常遷延,並不把地界上死了兩個人當回事,閻勤的事要查明還遙遙無期。李秾徹底失望,她拜訪了閻勤在南城的家,向閻家一家人致歉,將閻勤的死訊告知了他們。閻勤瞎眼的老娘抓住李秾的衣角哭昏過去幾次,滿屋子的悲聲像鞭子,抽打在李秾心上。

直到夜色降臨,李秾才從閻家的巷口離開。她方才返回雲影坊,喝下湯藥,一位趙宅的下人敲響院門帶來一個消息,陳嬸病逝了。

趙執此刻還在交州查稅賦,陳嬸的喪事由謝賡和李秾簡單操辦,將她葬在城外趙家的祖墳處。城外山風凜冽,失去老妻的陳伯面色灰敗,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李秾回到嘉穗樓,催促工匠們加緊施工。隔壁的樓梯大半已經擴進嘉穗樓,如今的規模已經堪比檀家最大的萬耘樓。夥計們加了一輪工錢,人人面上有喜色。可沒人知道李秾在想什麽,李秾心裏所想的要比大家看到的都覆雜得多。

阿棉包攬了為李秾煎藥的事情,李秾在樓中監工,她便將爐火搬到樓中,以讓李秾時時可以喝到溫好的湯藥。她借給李秾煎藥之機好似轉變了興趣,開始從街上的醫館中借些醫書來看,還在閑暇之時跑到醫館看大夫給病人把脈。

在醫書上遇到不會認的字,阿棉就追在李秾身後請教。李秾心下感動,她知道阿棉突然對醫術感興趣大半是因她生病的緣故。當年她和老橐駝出於不忍之心,從街頭把這個流浪的孩子撿回,這些年,阿棉已視她為親人。

李秾暗下決心,就算為了兩處坊鋪的夥計們,為了李正和阿棉對她的照料,她也不能輕易放棄。於是李秾不僅常常到李正的府上請他看診,時時和他探討病情。也開始借閱太醫院的古醫書,時時留意身體的變化,想自己查找古時先人記載的相同病例。

有一天謝賡來訪時,看到的便是李秾和她身邊的那女孩一人捧一本古舊醫書,在院子裏看得入神。

謝賡大奇,他知道李秾向來興趣廣泛,卻沒想到她如今竟研讀起醫書來。

謝賡進門就打趣:“真是奇了,自古以來醫女就是極是少見。大晛風氣更是不推崇女子行醫,沒想到在這小小的後院就有兩位醫女!”

他對李秾生病的事情全不知情,只當是李秾在讀書消遣,在他印象裏李秾對各種雜著都有些興趣。

李秾站起來迎接他。“謝將軍,快請坐,阿棉,給將軍煮茶。”

謝賡擺手:“不了不了,我今天是特地來找你的,不知你可有空,隨我去幽館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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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笑道:“將軍來訪,我必然有閑暇。”

謝賡來找李秾,是因為那日在城外下葬陳嬸時,看她的神色實在不好。那天不知為什麽,謝賡在她眉間看到緊緊糾結的憂傷,好像濃得化不開的積雪。他想問問她,如果可以的話,聽她說說心事,也好開導一下她。

幽館的窗外是一片熱烈的初秋景象,李秾和謝賡在窗邊的雅間裏坐下。

“李秾,陳嬸是看著趙君刃長大的長輩,她對你也一定很好吧?”問出這句話,謝賡心裏閃過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酸澀,李秾應該去過很多次趙宅吧。

李秾點頭。

“人死不能覆生,我想勸勸你,節制哀傷,別一直沈淪在斯人已逝的情緒。你看你一直這樣緊緊地糾著眉,長久不傷身體麽。我今日來找你也是為此。”

謝賡還是那個謝賡,他一點都沒變。

李秾恍然想起那年初入謝府,位高權重的巡防營大統領會註意到府上一個養馬的小廝穿得異常單薄,特意交代人給她拿來冬日的棉袍。謝賡是那種對友人好得潤物細無聲的人。幾句看似平靜的規勸,藏著他對李秾細微的關心。

原來她的心事竟已經漫上眉眼間了嗎?連謝賡都看出來了。

李秾自從鹿臺嶺回來,刻意壓制下所有後果不去想,極力讓自己保持鎮定,讓自己看起來只像是一次尋常的染疾。只有鎮定下來,她才能騰出腦子去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以後該怎麽辦。可事實是,她的鎮定只是裝出來的,有的心事因為太過沈重,是無法壓制的,那是命運對一個微不足道的凡人泰山壓頂的重量……她怎麽可能藏得住。

謝賡看出來了她的變化,認為她是在因為陳嬸的逝去而悲傷,畢竟李秾少時而孤,也許在相處間把陳嬸當作了家人。

“將軍,謝謝你。我有你這樣的友人,是生平一大幸事。”

“你看,這是我今日準備的酒。”

謝賡指著面前的兩壇酒,一一拍開酒壇上的泥封,“聽說最近京中酒家新釀了一種酒叫桃花釀,連謝府中下人們都津津樂道,我索性便買來嘗嘗。不過我還是最喜歡幽館地道的濁酒,也要了一壇。你看,你要哪一壇?”

鹿臺嶺歸來後,李秾事事小心謹慎,過得像是龜殼裏的烏龜,今日美景佳釀,又有謝賡作陪,李秾真想不管不顧地大醉一場啊。金觴館的掌櫃送給她的幾壇酒還埋在後院樹下,她以後還有機會再飲嗎?

看了那顏色可愛的酒片刻,李秾最後還是作罷了。“將軍,可是我今日不知怎的,尤其想喝紫蘇飲,許是因為一年多沒喝了,老是惦記著。我就以飲代酒,和君暢飲如何?”李正極其嚴肅地叮囑過李秾,服藥不可飲酒。

“咦,紫蘇飲?”謝賡隨即想到,聽說京中的女子們都喜愛冷飲消夏,李秾是女子,自然喜歡這東西。

“可以倒是可以,這兩壇子我一個人喝下去,晚間怕不能去巡防營了,渾身酒氣,把這習慣帶到營裏不好。”謝賡哈哈一笑,隨即請夥計去外間街上幫李秾買紫蘇飲。

紫蘇飲不過是李秾隨口胡謅的,她不想讓謝賡知道她不能飲酒罷了。喝在嘴裏,李秾也並不喜歡這個滋味。

謝賡一邊啜飲一邊隨口問起李秾坊鋪中的生意,又談起春天時李秾聯合京中商家和尚書臺簽訂契約的事。見李秾感興趣,他還給李秾說了不少朝中的事。

通過謝賡的口,李秾才知道政事堂所做的事在朝中舉步維艱,既得罪世家又得罪老臣,趙執成了眾矢之的。

謝賡說:“錢相把他放到政事堂這個位置上,不知是對他的器重,還是,讓為了讓他替君王擋住襲來的風波,他畢竟年輕。”

李秾和錢漱徽打過交道,知道那是個一心為國沒有二念的老臣。他也知道自己老了,於是在朝中選定趙執,將他推到朝政改革的最前方。

謝賡問:“此事你怎麽看?”

李秾仔細想了想,“此事雖然艱難,但是我讚同錢相。若以船作比,大晛這艘巨舫已行駛將近百年,船身各處都已開始腐朽損壞,亟需修補。將軍,拓跋虎文對大晛北方七州虎視眈眈,一旦戰事起,朝中如此空虛,拿什麽去給長熇軍打仗?還有京中,將軍可曾註意到京中的寺廟?”

“寺廟是僧尼修行之所,我平日不進這些場所,怎麽了?”

“自佛教在建康城大盛。宮中朝中的貴人們信佛教者眾多,陛下因此下令免了寺院賦稅。可朝中的貴人們大概不知道,如今寺院已成了有心之人逃避朝廷賦稅的首選。那些真正皈依的貧苦僧尼沒有落腳之地,有門路的富戶商人和官衙勾結,占據寺院,並將財產悉數轉移到寺院之中。當今京中百餘所寺院,真正的佛家清凈之地已所剩無幾,多數都成了官商勾結的避稅之地,如此一來,朝廷庫帑不空才怪。”

謝賡動容:“要不是聽你說,我並不十分清楚寺廟之內有如此怪象。我日日在京中巡城,經過寺院而不入,當真如同眼盲。”

“京城治安系於你一身,你哪能事事顧及。將軍,我雖從未入過朝堂,也知道大晛朝政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若沒有錢相和趙君刃這樣的人,大晛或將面臨大廈之傾覆,這並不是危言聳聽。”

謝賡舉杯一飲而盡,覺得面對朝中那些雲山霧罩的同僚,還沒有和李秾說話痛快。他註意到李秾比前些時日瘦了些,兩頰蒼白沒有什麽血色,像是憔悴。

難道,那件事她已經知道了,正在為此神傷嗎?

長公主心悅趙執,康穆太後有意為她和趙執賜婚,趙執拒絕得了一次,以後可怎麽辦?皇甫初宜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皇朝公主看上的人就沒有得不到的道理,謝賡深知。

可又仔細看李秾,又不像是知道這件事的樣子。難道趙執還沒有告訴她嗎?

李秾這樣冰雪聰慧的女子,不該叫她蒙在鼓裏,謝賡心想。

可他不能越矩。

他不能越矩,因為眼前的女子已和他最好的朋友相愛,賜婚的事,怎麽可能由他這個友人來說明。他關心她,但不能過了界。

謝賡突然想,要是他再早一點遇到李秾,再早一點知道李秾是女子就好了……謝賡卑劣地低下視線,幾乎不敢直視李秾,將一口辣喉的酒吞下去。若是他在趙執之前向李秾表明心意,他一定不會客氣的,一定不會因為趙執是摯友就有相讓之意。可在這件事上,趙執那小子運氣比他好,也比他有膽量,趙執在他還在躊躇的時候,已經贏得了李秾的心。

趙執既已將他們相愛的事告知於他,便意味著,從此以後,他不能再對李秾有任何非分之想了……是以南海歸來之後,謝賡壓下所有情感,刻意和李秾保持著距離。他對李秾的關心,頂多也就只能像今天這樣對坐而飲了。

“將軍,這桃花釀這麽好喝嗎?”

謝賡經李秾一提醒,才發現自己已經不間斷地喝了五六杯,酒壇中已只剩一半。

他欲蓋彌彰地答道:“好喝,跟幽館自己釀的濁酒比起來很不一樣。”

他這麽一說,倒勾起了李秾的饞蟲,想起自己埋在院中樹下的酒。“聽京中婦人們說,桃花釀有美容養顏的功效,因此這酒在京中婦女間流行。都說眾口難調,想不到這桃花釀女子也喜歡,將軍這樣的軍旅之人也喜歡,真是奇了。”

謝賡淡淡地笑笑,沒有附和,仰脖又喝了一杯。他還有一件事沒有跟李秾說,他接到趙執的來信。趙執在交州的驛館遭到歹人刺殺,歹徒當場斃命,趙執被刺傷了手,至今未查到刺客的背景。

趙執在信中有些遲疑,叮囑他此事先不要告知李秾,為免她擔心,雲影坊和嘉穗樓中的事務本就已經足夠繁雜的了。

“李秾,京中局勢動蕩,不太太平,你若是出門辦事,就盡量選離巡防營望樓近的地方,這樣一旦有什麽意外,巡防營能幫上忙,好嗎?”

李秾笑:“將軍,這個話你今日已經說第三遍了。我一定謹記。”

謝賡無奈地自嘲,這酒明明不醉人,可他真像是喝多了。

“總之你萬事小心就是。還有,對陳嬸的故去早些釋懷。你這樣愁眉不解,保不齊坊鋪的夥計們會以為你開不出工錢給他們了,肯定就要提心吊膽。”

“將軍,你今日可有收到趙君刃的信件嗎?他給我的信只是報平安,可我覺得,他這趟交廣之行絕不會如此順利,看不見的地方不知有多少腥風血雨。”

謝賡還是要將趙執遇刺的事瞞下。“月初有一封,他住在交州港口附近的驛館,正在清查每日出入船舶商品,事情雖然難辦,但他總能處理好的,錢相和陛下交代的事都沒出什麽岔子。”

“這樣麽。”李秾將信將疑地點頭。

兩人敘話完畢,剛出館門,便遇到阿棉來給李秾送披風,她記得李秾怕冷,即使是初秋,也拿著披風找來了。

謝賡將阿棉和李秾送回住處,三人沿著河岸,走近熙攘的人群中。幽館外長河落日,日光在河面灑下層層碎金。華燈初上,楊柳拂岸,才不過半年,十裏秦淮又恢覆了生機,真不愧天下第一銷金之地。

繁華入眼,親友在側,李秾不知不覺間心生溫暖。她突然想,趙君刃在做什麽呢?此時此刻在大晛的最南端,他所看到的交州港口會什麽景象?大晛四境的山川河海又是什麽景象?

她已經領略過帝京秦淮的天下繁華,她還想去看看高山巨川和西風大漠,她還想看洞庭一望無際的秋日荻花,青龍江畔風吹過萬畝稻菽,東海岸邊的潮起潮落……

她這一生行到此處,多半死生辛苦,顛沛流離,但她一點都不想死去,她想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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